門旁邊的盆栽究竟是單子葉植物還是雙子葉植物?這個問題困擾著我,倒也不是什麼重要問題,只是不知道答案讓我有些坐立不安,記得以前學校是教看葉面上的葉脈還是什麼的判斷吧?
心裡浮躁,我閉上眼睛。
深呼吸,吐氣。
把惱人的問題拋到腦後,注意力放到自己待著的空間。
這裡是一間醫院的候診區,背景播放著刻意的柔和音樂,在我的視野裡只有五個人,其中一位是穿著白衣的護理師,她正低頭在櫃台後面寫著什麼,偶爾會用筆戳著自己臉頰,看起來似乎在煩惱。
滿頭白髮乾瘦的老先生坐在輪椅上,雙手不停的在身上抓來抓去,戴著棉質的手套,臉上寫滿不耐煩,當他想把手套脫掉的時候坐在後面看電視的外籍看護就阻止他,然後老先生就會叨念許多不堪入耳的詞彙。
還有一位是明顯過胖的女人,提著一袋袋食物,她剛到的時候費了一番功夫才坐進有扶手的椅子上,食物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讓我不敢恭維。
至於最後一位我就看不太出來有什麼不正常,他是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翹著二郎腿,平板電腦擺在腿上正在看股票線圖,從他看圖的角度來看應該只是散戶而不是專業人員,換言之不是我的同行。
說是同行有些太抬舉我自己,我也不過是大學剛畢業的小小營業員,每天就是接接電話下下單,在如今的網路時代這工作幾乎快要滅絕,導致我們工作量內容變得繁雜,常常兼任推廣銀行的基金或是信用卡,每個月還必須有一定業績。
也因此我才在想要不要上前和這名中年男子攀談,就算做不成生意也能建立一點人脈,說不定他的兒子阿姨剛好需要一些投資標的也說不定。
叮咚——
電子板上剛好跳號,中年男子把平板電腦收進公事包,等著上一位病人出來後就走進了診間。
我原本要離開椅子的屁股又放了回去,心裡也鬆了一口氣,和不認識的人推銷我一直都很不在行,就算從公司那學了很多話術技巧也一樣很不自在。
現在叫號到31號,我手上的號碼牌是32號,我閉上眼又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吐氣。
耳邊依然是一直不停重複的柔和音樂,候診區擺著十幾盆不知名的盆栽,牆上貼著幾張讓人心情放鬆的簡報文宣,就是這樣柔和的環境反倒讓我感到不適,就像明明是破碎的樂曲卻硬要聽眾表示和諧一樣,至於其他人都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我不曉得是不是和我有一樣的想法,又或者只是我神經敏感。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可能真的是少見多怪。
所以說到底是單子葉還是雙子葉?
這對人生沒有絲毫幫助的問題再一次竄進我的腦裡,眼角餘光瞥到過胖女人用塑膠湯匙撈起碗裡的東西,這讓我把注意力在次聚焦在盆栽上面。
我瞄了一眼電視新聞底下的時間,中年男子已經進去了十五分鐘,雖然說不像感冒可以很快的確診,但這速度確實慢到讓人有些焦躁,特別是食物的味道一直飄過來,就連起身換了位子也還是躲不開。
叮咚——
電子板顯示32號。
診間的門被從裡面推開,中年男子提著公事包匆匆離開。
護理師稍稍拉高聲音喊:「陳佑豪先生、陳佑豪先生。」
「來了。」
我起身步入診間。
身心科,因為精神科這名稱帶有歧視意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換上身心科這名字。
也許外人覺得沒差,但對我這種第一次就診的人而言多少鬆了一口氣。
「請坐。」
醫生比我想得還要年輕,應該是介於三十到四十之間,診間也不像其他地方盡是白色,醫生也沒有穿白袍而是簡單的休閒裝。
雖然不像歐美影集裡的心理醫生那般豪華,但就像外面的候診區,顯然經過特別裝潢。
我坐到躺椅上,醫生從電腦後面抬起頭,問說:「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對於這個問題,我看著天花板,不曉得該從什麼地方談起。
每天一早睜開眼都會想著能不能不要起床,但是當手機的鬧鈴響起,我也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不工作就沒地方住沒飯吃,天經地義。
在廁所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雙眼底下的眼袋明顯變黑,這一陣子都睡得不是很好,怕睡過頭醫生開得安眠藥也沒吃過幾次,接連兩次看診醫生都認為是精神壓力導致的輕微症狀,按照他的說法這在社會新鮮人身上時有發生,不用太在意。
趕上正要開走的公車,轉乘捷運,一個多小時候後我買好早餐出現在公司。
才剛進門主管就告訴我,我被調到別的部門,從今天開始跟著華哥做。
而我完全沒有概念華哥是誰。
來到隔壁棟,裡面七八個人忙著講電話盯螢幕,我抱著紙箱不曉得該怎麼辦。
一直到一位穿著套裝的年約三十的女人注意到我,手摀住電話通話口說:「你就是新來的陳佑豪吧,空著的位子就是你的,不過你不會有什麼機會用到它,東西放下,進去最裡面找華哥,之後你就是華哥的助理,你可以叫我梅姊。」
說完她笑臉盈盈的繼續講電話,我把紙箱放到桌上,照著梅姊的話走到最裡面,聽到有談話聲,才剛要敲門,門就從裡面打開。
一位身穿西裝的中年男子看到我愣了一下,露出狐疑的表情。
我不曉得該說什麼,房間裡站著的男人幫我解圍,「蔡總,他是我的新助理,沒事的。」
蔡董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的臉似乎想看出什麼端倪,我知道自己一定露出心虛的表情,哪怕我其實沒什麼好心虛。
進去房間,這裡就和一般人想像的高級主管是一樣,一台筆電,桌上擺著幾份紙本文件,牆上掛著一幅水墨畫、兩幅墨寶,書架上擺塞滿書,有一個錶框的照片立在其中一格,裡面是華哥和新上任的財經官員在握手。
「坐。」
我腰桿挺直坐在他的面前。
華哥從外表就看得出來是位四十多歲的成功企業家,給人一種誠懇實幹的味道,他雙眼筆直打量著我,問說:「你是經濟系畢業?」
我點頭。
「營業員幹多久了?」
「快半年。」
「平時有沒有作股票?」
我搖頭,解釋說:「沒有錢。」
「看不看得懂線圖?」
「多少可以。」
「多少可以?」
「我會畫波浪、突破、背離、黃金分割,我看得懂財報。」
聽到我的回答,華哥似乎感到滿意,說:「很好,總算不用從頭教,阿佑,從今天開始你就跟著我,第一個月薪水和以前一樣,如果OK下一個月我們談新的薪水,有沒有問題?」
「沒有。」雖然一肚子的問題,但是這麼該怎麼回答我還是知道的。
「現在你出去記下所有人的手機號碼,十五分鐘後帶她們給你的東西到地下停車場等我,你會開車嗎?」
「會。」因為家裡要載貨,我很早就會開車。
「好,等一下到下面等我。」
「是。」
經過兩個禮拜我總算慢慢了解我這份新工作,每天七點半以前到公司,八點之後送華哥回家結束一整天的工作,偶爾在六日或晚上應酬加班,比起之前營業員的工作要疲累很多,需要到處奔波,處裡大小事。
至於華哥,沈恭華,他是一位證卷分析師,也就是俗稱的投顧老師。
他的節目是黃金時段的十點到十一點,我的工作除了和他一起到場錄影外,主要就是準備他節目上要用到的各種資料甚至紙板,節目結束後我們會去吃飯,吃完飯後他會到各地方拜會,我的工作就是司機兼秘書。
由於太過疲倦我的失眠問題意外的解決,更沒有心思去理會別的事情,每天都戰戰兢兢的接受挑戰。
一個月之後我的薪水漲了三倍,績效獎金令計,以一個新鮮人而言是非常咋舌的數目。
華哥基本上是一個好相處的老闆,很有自己的看法,也很容易被人所信任,正是因為這樣的特質他才能連續兩年擔當電視台黃金時段的主持人。
看著華哥在攝影機前用講解每一檔股票,架子上遮住了關鍵四位數字的A4紙就是我一張張輸出,華哥的語調時而憤怒,時而平靜,時而激昂,以我沒想過的方式增進他的表達能力,站在場邊,我感覺自己踩在兩個世界的邊界。
中午,我和華哥在電視台附近的一間的義大利麵店用餐,華哥講著手機,隨便在菜單上指了指,掏出幾張鈔票讓我去結帳。
等我回來,華哥已經講完電話,說:「阿佑,今天下午我們去高雄一趟,可能要待一晚,你有困難嗎?」
我搖頭,星期六我一般都是在家裡補眠,睡在台北租屋處和睡在高雄旅館並沒有差。
「那吃完飯直接去高鐵站,旅館對方已經幫我們訂好。」華哥說,「這是你第一次陪我出差,記得做事聰明點。」
「華哥,什麼意思?」
「這段時間你應該也知道我們是做什麼的,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還有你做得不錯,繼續保持。」華哥點的麵熱騰騰的送上來。
「我還有很多事情不懂。」
「不懂就問,你也知道這一行很競爭,市場就這麼大,僧多粥少。」
服務生把我的義大利肉醬麵送上來,「華哥,下去高雄是和之前一樣談合作嗎?」
「下半年過後會有一波大行情,大家都在吸籌進貨,別看我在螢光幕前面好像很光鮮亮麗,但也不過是個傳話人,幫別人打工,真正的大老闆不會出現在檯面上。」
「我們就是要去見大老闆?」
嘴巴吸著骨髓,華哥說:「沒錯,選舉要到了,上個萬點才有辦法說嘴,政治人物都是這樣。」
「噢噢。」這倒是和我的印象差不多。
「所以才叫你小心,話不要亂說,我可不想被作掉包餃子。」華哥開玩笑的說,不過我卻有些笑不出來。
來到高雄的高級會館,我跟在華哥身後見到不少平常只能從報紙新聞看到的大人物,華哥和他們談笑風生,而我當然只能在一旁端茶陪笑,我不是在抱怨,畢竟全台灣不知道有多少人渴望我現在這個位置。
偶爾也會有某個委員、商界人士注意到我,這時候我連忙上前鞠躬握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往往要華哥幫我解圍。
當他們關上門討論一些重要事情的時候,我和其他跟班們就在隔壁房間交換名片嗑瓜子,我們各自從商政界齊聚一堂,也許某天在座的人會需要幫忙或是進到隔壁房間,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很自然的就熟絡了起來。
很難想像,在幾個月前我還是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的社會新鮮人,做得是無聊枯燥的營業員工作,現在卻坐在這奢華的會館裡,身邊的可能是未來台灣的棟樑人物。
到走道上透氣,我的酒量一直不怎麼樣,看著底下的園藝造景,我彷彿看到無數的金錢揮霍。
「你酒量不太行?」
王清強走到我身邊點了一根菸,他是北部一位強勢立委的秘書,第一次看到那名立委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比螢幕上面給人的感覺要和藹得多。
「頭有點昏。」我笑著說,接過他遞來的七星。
「這樣可撐不了多久。」
「只要華哥在的時候打起精神就行了。」
「你搞錯我的意思了。」王清強吐出一口煙霧,「有時候光是很能喝就能找到位置,一個大人物需要的不一定是能夠幫上他忙的助理,有時候蠢得讓人喜歡、很會擋酒比聰明更有用。」
我只能聽著笑了笑,他繼續說:「我們就是活在一個人吃人的世界,無論拿多少胭脂塗抹都掩蓋不住這真相。」
「什麼真相?」我問。
「強的吃掉弱的,快的吃掉慢的,下位吃掉上位,你不吃掉別人,別人就會吃掉你,早點看清這點會過得快樂得多。」他彈掉煙灰,侃侃而談。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懷疑早在我心中隱然存在。
王清強拍拍我的肩膀說:「我看人很準,你以後不會簡單,記得聯絡。」
說完,王清強走向走廊底的廁所,留我一個人靠在扶手上吹風。
酒意有些退了,我知道不是因為南台灣稍嫌熱的風,我的目光沒有焦點得放到空處,下意識思索著方才王清強說得話。
在視野角落,我看到這間會館的服務生正拖著一個沉重的垃圾袋走向廚房,帶子破了洞露出黑色海菜。
我揉了揉眼睛,別開視線,深深吸了口七星。
證卷市場裡面不只有牛和熊,更多是肥美的綿羊、凶狠的惡狼和吃裡扒外的牧羊犬,而華哥的身分則是隻喬裝成綿羊的惡狼。
股市隨著選舉接近而升溫,每天人們除了看政論節目外最常就是看每天的財經台,喜氣洋洋的看板讓每個人都近乎瘋狂,存款帳戶的數字不停攀升,人們的歡樂持續進行,未來似乎變得無限美好。
然而作為身在其中的一份子,我保持著冷靜,冷眼看著派對進行,當然的,我存款簿裡的數字早就不同過去,金錢累積的速度超乎我的想像,給人一種究竟是不是在作夢的感覺?
但華哥不停的提醒我,冷靜,要冷靜。
據我所知這一波行情讓華哥在信義區置了產,公司一位姊姊更成為他婚外情的對象。
華哥的節目因為太受歡迎,延長時間到兩個小時令同行是嫉妒不已,不過一想到一個月好幾百萬的租台費我就不禁咋舌,不曉得要我多久後才玩得起,然而會員增加的速度遠超過付出,無論怎麼調升會費都有一批又一批人搶破頭加入,讓幕後的操盤人都差一點失控,我和華哥還因此去賠過罪。
十二點結束節目,今天看來又會是一個值得大肆慶祝的百點行情,把她喜歡的鐵觀音遞給華哥,我們一邊走他滑著平板電腦,走道兩旁的工作人員看到我們都不禁欠身致意,更有甚者想要上來攀談,這時候就輪到我出馬擋駕。
「阿佑,今天改吃牛排吧,我請客。」
「謝謝華哥。」
看來今天華哥的留倉又賺了不少,他的表情明顯是非常高興。
我開車到私人俱樂部,店招牌掛在很不顯眼的地方,我把鑰匙交給泊車小弟,裡面已經坐了不少人,好幾位更是熟人。
華哥上前寒喧了幾句,我注意到正要走進包廂的王清強,他也看到我,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按理說現在正是選舉最關鍵的時刻,他怎麼還有閒情來這裡?
和華哥找了張桌子坐下,服務生上前點菜,這間餐廳沒有菜單,都是由顧客自己選擇,我叫了份簡單的肋眼牛小排,華哥則說:「小貞,給我慶祝用的餐點。」
「華哥,很抱歉,您要的餐點最近缺貨,畢竟……大家最近都賺了不少錢。」
「好吧。」華哥想了想,說:「那給我次一點的,你知道我喜歡爛一點的肉。」
「好的,華哥,和平常一樣要紅酒嗎?」
「幫我開一杯就好,85年的Margaux,剩下得我帶走,阿佑,你要開車就別喝了。」
我說:「好。」
「好的,請您們稍等。」小貞鞠躬後離開。
華哥伸了一個懶腰,轉了轉脖子,說:「阿佑,這一次做完我打算退休。」
沒料到會聽到這些話,我剛入口的水差一點噴出來。
「哈哈,有必要這麼激動嗎?」華哥把桌上的紙巾遞給我,「我們這一行本來就做不長,賺夠了就應該退休,我和電視台談過,你可以接我的位置。」
我愣住不知道該怎麼反應,要我上到螢幕講股票?
「我說要退休也不是真的要完全消失,只是消失在螢光幕前,最近虎尾那有在找人做當沖,我打算去花點錢做做看,至於留下的線當然就由你繼承,我想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我確實沒有理由拒絕。
「阿佑,你是科班出身,你和我這種野路子的不一樣,你有能力自己做研究報告,如果沒意外十幾年後你絕對能成為台灣數一數二的操盤手,而不是我這一種唱戲的。」
聽到這話,我連忙說:「華哥,您過譽了。」
他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我的話語,「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我的能力雖然不怎麼樣,但至少眼光不會錯,你做人做事都不錯。」
我和華哥之間的對話因為上菜而中斷,看著我五分熟的肋眼牛小排,我心裡有些忐忑。
華哥一如既往的重口味,白色盤子上擺著內臟,他用刀叉一片片的切肉,「我說得事情你回去考慮一下,離選舉剩不到兩個禮拜,差不多該把手上的貨拋掉,記得注意。」
「是的。」我低頭開始用盤子上的牛排。
話題一轉,華哥笑說:「對了,阿佑,你之前不是說你有在看身心科?結果怎麼樣?壓力太大?需要獎金壓驚?」
「沒怎麼樣,只是有時候會恍神,看到一些怪怪的東西,應該是睡眠不足,醫生幫我開了一些幫助睡眠的藥。」
「你有陰陽眼?」華哥好奇的問:「你看得到我身後有什麼嗎?」
我開玩笑的說:「有很多冤魂。」
聽到我這麼說,華哥倒也不以為忤,「活在這世界上難免會害死別人,所以我才盡量吃三淨肉,死後我說不定能去西方極樂世界。」
對此我只能表情有些僵硬的笑一笑,看著華哥把盤子裡的腎臟切成一小片放進嘴裡。
下午難得的不用到處跑,我回到公司裡面也幾乎沒人,只看到梅姊在對著鏡子化妝,等著要和華哥約會。
我說:「梅姊,華哥在樓下等你,他喝了一點酒可能要你幫忙開車。」
梅姊收拾好私人物品,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停下腳步,小聲說:「我聽說了噢,華哥欽點你接他的位置,以後要多多關照了。」
說完她踮起腳尖在我的臉頰上輕輕一吻,然後輕笑著離開。
沒有其他人看到這一幕,我下意識摸了摸帶著香味的臉頰,不自覺得露出笑容。
把公事包放到桌上,我靠在椅子上打開電視,轉離最常看的財經台,停在直播的政論節目上。
雙方人馬正在節目裡互罵,主題好像是最近吵得火熱的賄選案,一邊指責對方賄選,一邊指責對方用公權力介入選舉,吵得沒完。
根據我所知道的,賄選比較嚴重的應該是指責對方的當權政黨,畢竟平常我和華哥拜訪的對象大多屬於那一邊,不過又如何?誰又關心真相?
就在我覺得煩悶準備轉台的時候,被指責的一方從桌子底下掏出手槍,毫不猶豫的向著對面扣動板機,槍聲大作,緊接著是好幾名一身裝備的警察衝進攝影現場,主持人故作鎮定得繼續主持說:「根據規定,這時候不能開槍,顯然這型為已經違規……」
我一向不喜歡看電視,真沒料到政論節目已經進化到這種地步,也許在未來我的節目裡也應該加一點新料,丟筆砸電腦什麼的已經過時了。
一個月後,台灣政壇變天,總統換人,在野黨以些微的差距擊敗競選對手,立委選舉則是出現了很多新面孔,台灣展現出新氣象,不過這一切都和我沒關係。
在選舉過後的一個星期,股市上演慶祝行情,天天都收長紅K棒,就在大家都陷在歡樂的氣氛時,禿鷹大舉來襲,某一天的開盤讓擁擠的看盤廳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一清二楚。
綠色,入目所及都是跌停的綠色。
這是華哥退休之前的最後力作,他依舊在節目上大聲的要所有人加碼,公司的電話幾乎快要被打爆,人們焦急且破口大罵,但華哥還是一意作多,也許是他的話奏效了,就在午盤之後指數開始回升,甚至開始翻紅。
華哥下了螢幕,我趕緊把平板電腦交給他,他看了一眼後問說:「阿佑,你覺得怎麼樣?」
「期貨全力作空,買進認售。」
「你打算壓多大?」
「價外20%以上的掃光。」
華哥做最後決定,「就照你說的辦,打電話給其他人。」
「好。」
股市裡有句俗話:「股票怎麼上去就會怎麼下來。」當所有人以為派對就要達到高潮的時候,派對突然嘎然結束了,留下來的人從狂熱中醒過來,發現肉早就被啃食殆盡,旁邊的只有一地垃圾。
反彈隔天,股市崩盤,連續一個禮拜都是綠油油的一片,無數的人搶著賣出,但誰又肯在這時候接刀子?
無量跌停繼續進行,開始出現跳樓自殺的新聞。
今天是華哥最後一次出現在螢幕上,他沒有像之前一樣大力喊多,而是出言安撫所有觀眾,說是投顧老師,更像是輔導老師。
但是看著他,我彷彿看到他和煦面孔後面露出的狐狸尾巴,其實不只是他,我自己不也同樣如此?一想到這裡我不禁回過頭,檢查自己背後是不是也多了什麼。
因為是最後一天,電視台的長官也來到現場,這陣子他們也賺了不少,當華哥下了台,好幾個人捧著花和酒送了上來,最後都由我接過。
雖然今天又是大跌百點的日子,但在場的人都笑得很開心,他們漲也笑,跌也笑,而我在其中一樣在滿臉笑顏。
今天下午是華哥的送別宴,電視台、公司、合作夥伴都會到場,十幾桌同僚和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華哥退休的排場十分輝煌。
出了電視台要到停車場去,突然有東西砸到我的臉頰上,一時間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緊接著肚子又被丟中。
我低頭一看,地上好幾顆雞蛋碎裂漏出裡面黏稠的蛋液。
大約有二十幾個人被保全攔住,正把手上的雞蛋全力往我們這裡丟來。
我連忙把公事包擋在華哥面前,華哥也被雞蛋丟到臉,正狼狽著把被丟中掉在地上的眼鏡給撿起來。
「沈恭華,你騙我錢!」
「沈恭華,我老公被你害死!你不得好死!」
「還我錢!還我錢!」
抗議民眾大聲怒吼,電視台裡面的人也被驚動,幾位主管連忙出來控制現場。
公事包太小,我脫掉外套阻擋接連不斷的蛋襲,我們灰溜溜的逃向座車。
然而才剛進倒車裡,雞蛋就像冰雹砸在車上,逼著我必須用雨刷才看得到路,穿著反光背心一身蛋液的保全頂著蛋洗指揮我們把車開向後門,躲到建築物後面,兩位保全提來幾桶水多少清洗了一些車上的蛋殼。
我按下車窗,遞了好幾張千元鈔票過去,「麻煩你們了。」
保全滿臉笑容的接過鈔票,「佑哥,出去之後往右轉,左邊有他們的埋伏。」
「謝了。」我把車窗關上。
躲過抗議民眾的埋伏,我放慢車速,身上黏稠不堪,就連車子裡也需要清理,看著後照鏡問說:「華哥,先回家換件衣服?」
華哥沒有管滿身的狼狽,也沒有動怒的跡象,只是看著車窗外,贊同的點頭。
來到華哥的住處,我們進去裡面換衣服,因為工作的緣故我曾經在這裡住過幾晚,和他的老婆女兒都算熟悉,不過這時間她們都不在家,我借用他們二樓的浴室盥洗,華哥在樓梯口說:「你自己去我的衣櫃挑一件衣服穿。」
「謝謝華哥。」
他揮了揮手,走向浴室。
一身的蛋液和破脆蛋殼,裡面似乎還有因為高溫而發臭的雞蛋,讓我沖了好一陣子才擺脫噁心的感覺。
換好衣服到一樓客廳,華哥已經到了兩杯柳橙汁坐在那裡等。
我瞄了下手錶說:「把衣服裝到袋子裡,慢了一些,華哥我們現在直接過去?」
「剛剛有電話過來,飯局改到明天下午,今天就我們兩人自己吃就好。」
把掏出來的鑰匙重新放進口袋,我也坐了下來。
看著華哥的表情,我知道他有什麼話想說。
「阿佑,你覺得市場的本質是什麼?」
我沒回答,因為我知道華哥會繼續說下去。
「是一個人吃人的戰場,散戶會被坑殺,大戶會被利用,它是戰場,沒有任何道德可言的戰場,幹了這麼多年,我不明白,為什麼就是有人不懂這個道理?」
想到那些抗議民眾,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散戶不被我用來出貨,遲早也會被令一個人利用,既然如此何必成全別人?與其怪我出賣你們,不如想想你們為什麼會蠢到相信我?這只是一筆生意罷了。」說到這他喝了一口柳橙汁。
跟著華哥已經快要兩年,我看得出來他的牢騷不是搪塞或推卸責任,他是真的充滿不理解。
我說:「當你決定踏進這個世界,你就不應該奢求同情。」
「沒錯。」華哥十分贊同,說:「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太蠢了。」
他舉起柳橙汁和我的玻璃杯輕碰,這清脆的聲響讓我瞬間覺得自己喝得是紅酒,或是更高貴的飲品。
華哥離職了,而我也沒有接他的班成為投顧老師,我一樣離開了公司,記得送別會上華哥還特別現身,這令我十分感動。
兩個月後,台灣爆發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炒股案,全台涉案人數破百,其中有許許多多的知名專家學者、投顧老師,就連政界也是多人落馬,牽涉之廣,規模之大,史無前例。
正逢股市皆連下探,人民對此案的關注程度可想而知,憤怒的程度更是驚人,總統為此提高辦案層級以國安的角度切入,財政部承諾補足法律上的規範,證交所更是正襟危坐,保證這樣的事件再也不會發生。
然而牽涉這麼大的炒股案因所以能夠爆發,必須歸功於一位立委收到的匿名爆料,爆料裡的帳冊資料十分完全,內容怵目驚心,立委私底下查證後確定無誤才予以揭發,震驚社會。
這也讓因為選舉結束而失色的政論節目找到新的一股活水,受害者上節目哭訴,電視機前面的觀眾為之動容,台灣記取教訓,繼續前進。
「天佑台灣。」我說著最近最流行的口號,拉開座位坐在我對面的是王清強。
王清強啞然一笑,重複說:「天佑台灣。」
今天的餐廳很冷清,應該說會冷清好一陣子,股市大跌加上炒股案被捕,這間餐廳少了快八成的顧客。
還是那位笑起來很甜的服務生,我說:「小貞,最近有什麼慶祝餐點?」
「很多三淨肉,畢竟最近景氣比較差,佑哥、強哥,你們要哪個年紀部位?熟度要如何?」
王清強說:「我比較喜歡嫩一點,主菜給我五歲以下的腹肉,大腿肉也來一點,甜點就眼球幕斯,前菜普通就好。」
我說:「主菜給我五分熟的心臟,十八歲左右,甜點和強哥一樣,還要一瓶紅酒,年份就給主廚選吧,我一直搞不懂紅酒,對了,再給我一份煎下巴,差不多這樣。」
「好的,兩位請稍候。」小貞鞠躬後離開。
王清強先開口,「上面決定了,讓你先去黨部幾年,之後有機會再進證交所。」
我稍稍皺眉,王清強沒看漏我這個表情,繼續說:「阿佑,你還年輕,以後多得是機會,而且你現在弄倒了不少人,還是先低調一陣子吧。」
「你說得對,強哥,我太急躁了。」
王清強說:「怎麼會,你的資料扳倒了不少人,上面對你可是讚譽有佳,我今天順便問你一下,你的師父你打算怎麼處裡?」
「華哥?」這次落難的投顧老師當然少不了沈恭華,我歪頭想了一下,「他對我真的不錯,要不是碰到他我現在還在領22K呢。」
「那就放了他吧。」王清強順勢做一個順水人情,說:「他會對你怎樣嗎?」
「他很聰明,不可能這麼傻。」我說,感覺上次想到華哥是很久以前了。
小貞前菜送上來,王清強的前菜是普通的生菜沙拉,而我的生菜裡面佐了切片的耳朵,看來這陣子三淨肉真的很多。
公事聊完,王清強說:「你說你有在看身心科,現在什麼情況?」
「你不講我都忘了我今天下午有掛號。」我瞄了一眼手錶,時間還早。
「所以只是小問題?」
「其實也沒什麼問題了。」我說:「只是想做一個最後的檢查。」
王清強笑說:「這樣就好,我可不希望你突然發瘋掏出槍把我給斃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盆栽是夏威夷椰子,又名袖珍椰,經過幾次看診我去找了資料,它是單子葉植物,台灣有不少地方在培育,是常見的盆栽植物,有外銷到國外。
當電子板上的號碼輪到我的時候,我沒等護理師叫名就走了進去。
醫生只是我靠在躺椅上後問說:「怎麼樣?現在還有幻視的問題嗎?」
我搖頭,說:「沒有了,最近感覺神清氣爽。」
「很好,我就說你只是輕微的神經官能症,多睡一下就好。」
「果然還是醫生專業。」我坐起身。
「你還有什麼想聊的嗎?」
這時候我注意到醫生藍色的衣領上有很小的紅色斑點,說:「醫生,你的衣領髒了。」
他低頭把衣領拉到眼前,「嘖,今天早上我把主任幹掉的時候被噴到。」
「原來如此,所以我現在應該稱呼你為主任了嗎?」
「還沒,我上面還有年資更高的學長,對了,陳先生,你有認識哪間清潔公司能幫忙處理嗎?他現在還擺在倉庫,我怕會臭掉。」
「我認識一間餐廳有在收三淨肉,不過你的不是自願的,他可能不會收。」
「真可惜。」醫生一臉煩惱的模樣,說:「陳先生,既然你沒有什麼想說的了,那我這次開一些維他命,不用再來複診了。」
「好的,謝謝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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