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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實在不懂你們腦子在裝什麼!把我的話當屁就是了,給你們方便就當成隨便,想照規矩來是吧,好,到時候就不要怨我!」

來來去去都是這麼幾句,聽著連長在集合場上咆嘯,站在他身前罰站的我們只能擺出一臉受教的模樣,至於每個人心裡是怎麼想就不得而知。

        事情的起因來自於一位到部快兩個月適應不良的新兵,前陣子他跑去找輔導長訴苦,說看他能不能辦理停役,說是有憂鬱症的傾向。

        好一個憂鬱症,當個兵總能發現各種沒想過的症狀。

        關於這個傳聞我也是從一起下部隊一位感情不錯的弟兄楊振廉那兒聽到,對此我倒是不置可否。

        不過有些人顯然就看不過去,私底下有了些小動作,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現在這頓訓話,畢竟關於這新兵適應不良的問題連長早就提點過所有人。

        休息看角落,收假看臉色,弟兄之間要互相關心,就差像是防制酒駕、防治中暑那樣發小卡給我們隨身攜帶。

        「有夠煩的,整天鬧,是有沒有這麼難過?」

        解散後,蔡沂景走在我旁邊忍不住抱怨,他是有抱怨的資格,他接了連上的參三,論難過程度他比起那新兵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順著問說:「聽說明天營部要來督導?督後勤?」

        一聽到我的話蔡沂景的臉色就變得糟糕起來,說:「別提了,別連同梯打給說會督的那些資料我查過,之前的參三根本沒有做,我已經做好被幹爆的心理準備,媽的,我詛咒之前的參三不得好死。」

        聽到這話我只能安慰幾聲。

        「他得憂鬱症?我看我會比他早得吧。」

        蔡沂景又抱怨幾聲後也只能摸摸鼻子回去作業室,趕那不可能來得及的資料。

蔡沂景只比我下部隊早沒幾天,只不過那時他剛好碰到前一個參三退伍,沒有半個人願意接這職務,再加在上那時候全連他最菜,就這樣被趕鴨子上架。

        幾乎每天都看到他忙到全連都就寢了作業室的燈還是亮著,半夜偶爾還會被他爬上床的聲音吵醒,要論全連最辛苦的人他可以排進前三。

        同樣是當個兵,命運卻是各自不同,哪怕是同一個單位也是同樣道理。

 

 

        我看了下手表,原本的休息時間因為連長臨時集合訓話幾乎所剩無幾。

        我投了罐飲料打算找個角落躲起來,卻發現老位置已經有人先來一步,兩個人坐在上禮拜剛新造好的長板凳上。

首先打招呼的是位戴著大框眼鏡的劉耀學長,叼著菸說:「嗨,也來飄?」

        我聳聳肩也坐了下來,回說:「反正還沒吹集合哨。」

        坐在這裡抽菸的另一位是學弟,他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你怎麼看那個新兵?」

        不意外的,劉耀學長這麼的開起話題,我沒回答反倒是問說:「所以是發生了甚麼事情嗎?」

        肯定是發生了甚麼事情連長才會突然集合把所有人給教訓一頓,至於發生了什麼事情,肯定過沒多久就會傳遍全連,畢竟營區是個很小的地方。

        「你還沒聽說啊?我以為沂景或是振廉已經說給你聽了。」劉耀學長彈了下煙灰說:「就在昨天晚上,有幾個志願役的看那個新來的新兵不順眼,說了很難聽的話,被逸彥給聽到,你也知道逸彥是怎麼樣的人,就起了口角,然後被連長給知道,那些垃圾。」

        王逸彥,是連上義務役的大學長,很照顧新進的弟兄,連上大部分的人都很尊重他,特別是義務役,隱隱的以他馬首是瞻。

        「學長,你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嗎?」

        「就一些閒言閒語。」劉耀學長停頓了下吐出一口煙,說:「不過你也知道那些人是怎麼回事。」

        「那個新兵有怎麼樣嗎?我今天都還沒看到他。」

        「他和輔導長一起出去了,放風。」

        「也好。」

        「我覺得這個新兵會適應不良就是因為那些老學長太欺負人,整天不做正經事就知道搞人,軍隊老愛說什麼不要分化團結,我看這句話根本打臉。」

        「現在義務役的役期都不滿一年了,論資歷他們大得多,都快十年上兵了。」

        「老又不代表什麼,我阿媽也很老啊。」劉耀學長不屑的說:「我沒看他們有什麼貢獻,不就推拖閃躲飄點滿。」

        「什麼東西點滿?」

        休息區又來了人,是個志願役的排長,姓趙,一般都被稱為趙排。

        「趙排好。」

        我們三個人連忙問好,趙排隨意的揮揮手回禮,然後點了根菸。

        「趙排也抽菸啊。」劉耀學長說:「之前好像都沒在這碰過。」

        趙排說:「不常抽,畢竟對身體不太好。」

        我喝著飲料,他們三人在抽菸,暫時沒人開口。

        「你們知道連上發生了什麼事吧。」

        我們三個人點點頭。

        趙排繼續說:「不要學,他們做事都不考慮後果,這種事情是能拿來開玩笑的嗎?我知道你們義務役裡面有不少人看他們不順眼,不過連長有在想要整治詹仁成他們,給他一點時間。」

        趙排在連上算是蠻令人信服,至少從過去的經驗來看他一向公正,沒有什麼汙點。

        看來連上已經開始出現風聲,有些人看不過他們的作為。

        我們三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應了一聲。

        「我也和逸彥說過同樣的話,我知道他這個人就是看不過,很有正義感……」

        就在這時候集合哨響起,趙排熄掉菸說:「先集合吧。」

 

 

        事情過去了幾天,連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不過可以感覺的到底下是暗潮洶湧,對於連上而言那名新兵就像是顆不定時炸彈,什麼時候爆炸?會發生什麼事情?沒人知道。

        今天星期四,課程就是無聊的基本教練和輕鬆的莒光課,全副武裝站在大太陽底下,操練著立正、稍息、敬禮等基本動作,一堂課下來每個人都是汗流浹背,只不過怎麼也沒看到那新兵的身影。

        總算到了休息時間,鋼盔裡面的海棉墊和毛巾早就給汗水浸濕,所有人聚在飲料機前,等著投罐飲料潤喉。

        楊振廉的體能原本就沒多好,直接就整個人癱倒在休息區的搖椅上,我把手上的鋁箔包奶茶遞給他。

        「噢,謝啦。」

        休息時間平素感情較好的幾個自然湊成一塊,嘴巴沒事自然就開始抱怨,從熱得要死的基本教練、機車的要命的班長到沒有出現的那個新兵。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怪聲說:「適應不良還真好,連基本教練都不用出。」

        接著有不少人接腔。

        「說得真對。」

        「我也該去818開一張憂鬱症呀。」

        「是啊,有夠不公平的。」

        也許是天氣太燥熱讓大家心浮氣躁,就連火氣都旺了起來。

        不曉得是誰把話題繞到了蔡沂景身上,說:「整天躲在作業室裡面,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在做事。」

        這話過分了,蔡沂景一個人接參三撐起連上的作戰和情報,不曉得每天少睡多少個小時,這件事情很多人知道,也因此這次搭腔的人很少。

        大概是想要尋求認同,說話的那人又補說:「前幾天看他又被電,平常根本沒在做事吧,什麼都沒準備,當然會被電,哈哈。」

        「你這麼厲害當初幹嘛不接參三?」

        直接頂上一句,我轉過頭看到說話的人是劉耀學長,在他身邊的則是王逸彥學長。

        說蔡沂景閒話的那人原本還想再說上幾句,不過看到劉耀學長和王逸彥學長的表情,他最終只是撇了撇嘴,和身旁的朋友低聲說話,然後笑出聲來。

        在我們連上,義務役和志願役的矛盾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不過倒不見得兩邊的關係就真的有多差,說到底還是有很多的個人因素,只不因為一些不可調和的差異,比如薪水、比如意願,注定了志願役和義務役會有所區隔。

        「休息時間結束了,你們幾個過來一下。」

        值星官梁排點了剛才口頭上有摩擦的幾人,說:「先去樹底下等著。」

        不知道又是怎麼一回事,所有人面面相覷,倒是王逸彥學長平靜的站起身戴上鋼盔就往榕樹走去。

        楊振廉調整著鋼盔扣,問我說:「你覺得又怎麼了?」

        我聳肩說:「我怎麼會知道。」

 

 

        營區不大,人不少,沒事又喜歡說八卦,早上基本教練發生的事情很快的就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自然也傳到了蔡沂景的耳中。

        「那些愛說閒話的就讓他們說,了不起老子不幹了,一個月不過領一萬出頭,還要我每天爆肝,沒人要接,我就請連長讓他們接。」

        蔡沂景恨恨不平的點了根菸,按理說作業室裡面是不能抽菸的,不過反正午休時間也沒其他人,就我們兩個靠著椅背在休息。

        對於有人對他有意見這點蔡沂景早就知道,因為業務的關係,他常常在操課時間待在作業室裡,也因此有人覺得他是在躲、在爽,這種事情是清者自清,蔡沂景在解釋幾次後就懶的再說什麼了。

        「那個新兵,他早上你們在基本教練的時候他是在這裡幫忙。」

        「噢?」我說:「你覺得他怎麼樣?」

        到目前為止,雖然傳言滿天飛,不過我和那名新兵一直沒什麼交集,無法證實那些流言到底是真是假。

        蔡沂景用力的吸了一口,說:「一個人要能被這麼多人討厭真的是有理由的,還記得剛到部的時候趙排說過的話嗎?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那傢伙真的是蠻不長眼。」

        「怎麼說?」

        蔡沂景似乎在考慮要怎麼回答比較清楚,緩緩的說:「應該說是一個態度上的問題,一般人知道是別人的眼中釘後理所當然的會放低姿態,他不是沒有,我不太會表達,就是覺得不弄他一下身體會不舒服。」

        沒想到竟然已經到了面目可憎的等級,看來那新兵還真是一個奇葩。

        「是有沒有這麼慘?」

        「噢,還有就是一些小事,你知道他怎麼叫逸彥學長的嗎?有一次我剛好在輔導長呈東西,逸彥學長和那新兵在裡面補大兵日記,他要逸彥學長幫他拿本別人的大兵抄題目,結果他直接叫逸彥學長逸彥,當場我們三個都傻眼。」

        「我可以理解。」我笑了,真的是很不長眼。

        「其實我們真的不是介意你有沒有叫我們學長,大家都是義務役,都是來盡義務,沒什麼好分誰大誰小,只不過你連最起碼的一點尊重都沒表現出來,實在很難讓人給你好臉色,你還記得自己剛到部時候的樣子嗎?一個個安分到不行,逢人就喊長官學長。」

        我當然還記得自己那時候的模樣,笑了笑,聽蔡沂景的描述,大致上能明白那新兵是怎樣子的人,說:「簡單來說,他是沒把自己是在當兵這件是弄明白。」

        「有點那樣子。」蔡沂景捻熄香菸,說:「他再不改變,日子肯定會很難過,我要去睡一下,你呢?」

        「走吧,多少睡一點,我晚上還有夜哨。」

        靠上椅子走出作業室,雙眼被刺得睜不開,外頭的陽光比起早上更加的刺眼。

 

       

        按照規定,新兵到部滿一個月後就要開始站哨執勤,其中就有相關守則、相關規定需要牢記,由於我們連屬於獨立據點,不會有外面的查哨官來查哨,相對來講比較輕鬆,不過連上的長官和資深學長還是會不時抽查,畢竟這是當兵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連軍法裡都特別詳細規定。

        連上的大門有持槍哨,凡是碰到軍械的部分自然要慎重處理,畢竟是可能致命的武器,再謹慎都不為過。

        不管是誰第一次站哨難免會緊張,不過只要記清楚程序,久了之後就會比較習慣,作為過來人我有資格這麼說。

        然而有些事情是軍中的大忌,萬萬碰觸不得。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人正躺在床上看雜誌,寢室裡的其他人不是再講電話就是在聊天,辛苦了一整天,現在這個休息時間自然要好好把握。

        因應國防部的募兵方案,志願役的弟兄晚上都有外散宿的權力,換言之,六點過後連上基本上都只剩下義務役,一直到早上七點半以前的哨都要由我們吃下,這對我們來說自然是個不小的壓力,更別提時薪只有八塊半這件事。

        不過大家不管心裡不滿、嘴上抱怨,該上的哨還是得上,基本上就只能祈禱值星官在排哨的時候別老排自己那種爛哨。

        可以說是一種潛規則,連上越菜的人排到爛哨的機率就越高,特別是沒有業務,幾乎是預備人選,有些哨連洗澡的時間都沒有,可以說是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名新兵不意外的常常站晚上休息時間的持槍哨,基本上大家都是這麼過來,也沒什麼特別好說。

        一開始還聽得到那新兵有意見,覺得是值星官在針對他,不過之後就沒再聽到有這風聲,想來他是認清楚自己的處境。

        回到這件事情上面,發生在晚上的休息時間,全連幾乎都被一個巨大的咆嘯聲給驚動。

        不用懷疑的是連長的聲音。

        聽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說什麼,不過根據對他幾個月以來的認識,他現在非常的生氣,說是爆炸也不為過。

        「怎麼回事了啊?」

        開始有人這麼詢問,不過其他都搖搖頭一臉的茫然。

        連長作為一個連的主官,其心情直接影響我們的日子好不好過,通常只要他一發怒,我們就得把皮繃緊一點。

        原本躺在床上和女朋友聊天的楊振廉穿上藍白拖小跑出去,看來是去打聽發生什麼事情。

        「不知道又是誰惹得連長發飆?」

        關於這個問題大家都想知道答案,大家心裡多少有了些底。

        沒等多久,楊振廉就回到寢室,說:「是那個新兵,他清驗槍的時候把子彈給上膛,好險安全士官把槍搶過去,不然說不定就給他擊發。」

        把子彈給上膛?還真的是夠天才才辦得到。

        按照清驗槍的程序應該是要等帶哨士官拿掉彈匣才開始,不曉得是中間環節出了什麼問題。

        在軍中,凡是和槍械扯上關係的事情都不是小事,何況還在站哨的時候把子彈給上膛,這完全是找死的節奏。

        也難怪連長會如此暴怒。

        有人認同的說:「我完全可以連長的心情,如果是我大概也會暴走。」

        接著又有人接說:「你們知道嗎?如果子彈真的擊發,連上的主官是會被直接拔掉的。」

        「我也聽說過這件事情。」

「印象中光是子彈上膛就會被記過的樣子,平常交接的程序不是就有檢查子彈,如果上面有刮痕或是底火有上膛的痕跡,被督導抓到就會被幹。」連上的軍械士開口了,這話的真實性不低。

        「也難怪連長會發飆,這事關他的晉升。」   

        連長如今是上尉,上尉和少校之間是一道坎,想要晉升自然不能被記過,事關未來的前程,連長會如此失態也不奇怪。

        平常的時候,只要連長發飆大家都會同仇敵愾的數落連長的不是,表面上不能說的話私底下就講得很兇,當兵的革命情感很多時候就是在這裡發酵。

        不過事情發生在那新兵身上就反了過來,大家反倒是對連長表示認同,這情況實在有些難以想像,但是卻確實發生。

       

 

        經過了站哨事件後,幾乎沒有人挺那名新兵,因為不單是連長出事,全連都被狠狠的教訓的了一頓,原本不該有的督導一一現身,讓每一個業務負責人是苦不堪言。

        當過兵的人都明白,最好的日子就是每天平平靜靜得過,不要出任何狀況,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凡是進入到長官眼裡的都不是好事。

        長官的邏輯很簡單,連上會出事肯定是連長沒管好,會有狀況就代表訓練不夠、空閒時間太多、日子過太爽,既然如此就給你一堆事情去做,讓你沒閑情去惹禍。

        日子難過,每個人都是一肚子氣。

        私底下,早就有傳言在說要弄那名新兵,可能是輔導長意識到問題,就盡量的讓那新兵消失在大家的眼前,避避風頭。

        不過這方法終究不可能讓他完全消失,不過不管輔導長怎麼保護他,某些時候他還是非得和所有人一起行動不可,比如星期四的莒光課。

        一般來說莒光課都比較輕鬆,大家看著華視的莒光園地隨意聊著,連長和輔導長坐在中山室的前方批改大兵日記或是小聲討論連上事務,沒有戶外操課,沒有嚴肅整頓,這理當是一個休息。

        然而此刻沒有人有這個心思,光是出席莒光課的人就比平常少了三分之一,各參、各業務負責都和連長報備下去作業,連上的電腦已經預約到下星期,印表機更是把紙都給印光讓預財士急忙出去補貨。

        氣氛壓抑,隱含著怒氣,現在已經很難有誰給那新兵好臉色。

        哪怕是王逸彥學長也默不作聲。

        明白到自己闖得禍,那新兵踏進中山室石像是想要不被人發現那樣的加快腳步,不過怎麼可能不被看到,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從電視螢幕轉到他身上。

        「稀客啊,怎麼?不出去洽公了嗎?」

        詹仁成的嘴巴在連上是出了名的損,之前就針對過那新兵,只不過被王逸彥學長給擋了下來。

        這次他嘴巴上說話,眼睛則是瞥向王逸彥學長和劉耀學長,似乎無聲的在說:你們這次還要罩他嗎?

        王逸彥皺眉正要說,卻是被搶先了一步。

        輔導長說:「仁成你話很多是吧?站起來。」

        詹仁誠沒有對輔導長這明顯的維護行為說什麼,只是不懷好意的對那新兵笑了下。

        沒有誰表示什麼,氣氛變得比方才更壓抑,甚至有些躁動不安。

        連長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頭,只是自顧自得批改眼前的大兵日記,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有人決定要讓那新兵吃點苦頭,而且是不少人。」

        我和楊振廉、蔡沂景邊吹著夜風邊聊天。

        蔡沂景說的話不是什麼秘密,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你們覺得怎麼樣?」楊振廉問。

        李沂景點了根菸,紅色火光在夜裡熠熠生輝,然後說:「我承認那個新兵真的很欠電,只是我不太想和詹仁成他們混成一氣。」

        我說:「現在不只是詹仁成他們,義務役裡面很多人也很不爽,其實也不怪他們,這樣搞誰不會不爽?」

        「是沒錯啦。」楊振廉看起來也是一臉的困擾,接著問說:「逸彥學長有說什麼嗎?」

        我聳聳肩,蔡沂景則是說:「他什麼都沒說,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的確不是什麼好事,就連王逸彥學長都不好開口,可以想見那新兵是得罪了多少人。

        「不過,他們也不能做什麼吧?頂多就是說話很賤,排擠人,不然他們還想要怎麼樣?」楊振廉說。

        我想想也是,雖說現在人在軍營裡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不過真要弄出什麼過分的事情應該也不至於,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何況還要法律這條線,誰都不敢輕易跨過。

        這種事情如果放到外面,那新兵早就離開或是找個地方躲起來,說到底之所會這麼麻煩,也是因為兵役造成的複雜性。

        大概是和我想到同樣的點上,楊振廉說:「好想退伍啊。」

        蔡沂景深有同感的附和:「是啊。」

        「你們還剩幾天?」

        蔡沂景說:「快了,不到兩個月。」

        楊振廉恨恨的說:「我多一點,當初沒有修軍訓真是我人生最大的錯誤。」

        作為一名義務役,出去呼吸自由的空氣,享受自由的生活,可以說是最大的願望,也因此每年才會有這麼多人想要停役驗退,哪怕在裡面過得多愜意也比不上踏出營門。

        每次收假更難受的不得了,特別是剛入伍的時候,每次一想到要回來軍營心情就直接盪到谷底。

        也正是因為這種同病相憐的感覺,義務役之間的感情才會特別得好,學長會照顧學弟,就是因為明白他們初來乍到的恐懼,看到過去的自己。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學長欺負學弟這件事情一直以來都難以杜絕,不管是什麼役別,不管是在軍營還是外面的社會,老鳥欺負菜鳥都不是什麼新鮮事,特別是這個菜鳥不怎麼會做人的情況下更是明顯。

        不知道其他連怎麼樣,但至少在這個連上學長學弟制並不算嚴重,最起碼的尊重只要有,大部分人就不會找你麻煩,這一部分可能是大學長王逸彥慢慢帶出來的風氣,另一部分也是連長有在督促這一方面,再加上沒出現什麼不長眼的新兵,直到最近。

        最近這位新兵越來越被針對,一種『找他麻煩』的氛圍擴散了開來,睡過頭、被無視、裝備不見……各種刻意製造的小事不斷上演,就看他不停的被長官學長訓話。

        基本上都不是些很嚴重的事情,但是一件件堆積起來卻著實很要人命。

        沒有人喜歡被針對、被刻意疏離,特別是在一個自己陌生的地方,沒有人伸出援手,甚至還被踩上幾腳。

        就連一些平常看起來寬厚的人都開始對那名新兵不耐煩了起來,彷彿是種潮流,又或者是不這麼做就會團體給拋棄,每個人的態度都益發冷淡。

        趙排正在隊伍前訓話,說:「剛到部的時候,我們不認識你,每個人都是一張白紙,慢慢得你的所作所為就會在你身上染顏色,所以不要怪其他人為什麼這樣對你,同樣的錯,為什麼對他我只是提醒一下?為什麼對你就直接開簽呈?想想你過去是怎麼做事的,你的每一個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裡。」

        停頓一下,趙排繼續說:「我不只是針對部隊裡的某個人,不只是他,你們每個人都是,大家都看在眼裡。」

        這話雖然是對大部隊說,可是明顯是講給那新兵聽,每個新兵剛到部的時候趙排就會說同樣的話,這次再說一次,就是一個提醒。

        有人在頭苗那新兵的表情,只看到他眼眶似乎有點紅。

        關於他的傳聞在連上早就不知凡幾,關於他的背景也是,這新兵是從美國留學回來,中文不會無法溝通,但用語上難免有些洋腔洋調,唸的是伊利諾大學的戲劇學,最常和人聊的就是各式電影。

        只不過他的聊天方式令人實在難以適應,總給人一種自己很懂,別人都不懂的感覺,我是沒有和他聊過天,只不過蔡沂景是這麼描述,他在作業室多少會和他聊上幾句。

        我不知道那新兵讀得學校科系是不是很厲害,也不知道他拍的影片是不是如傳言那樣受歡迎,我只知道他很不適合軍營這個環境,不管是出於什麼理由。

        到後來,那新兵幾乎可以說是縮起尾巴做人,他也明白自己很不受歡迎,也就盡量得消失,除了偶爾會到輔導長室外他幾乎是把自己孤立出團體。

        就在以為這整件事情就要平息下來的時候,卻又出了新章。

 

 

        我手上拿著蔡沂景剛做出來的戰備名冊準備呈給輔導長,這幾天連長休假,連上主官是輔導長,一應大小事都要由他負責。

        我才正要走往輔導長室過去,就看到輔導長拿著話筒和大門哨長說話,安全士官在一邊待命,看來是又發生了什麼事。

        聽著內容,竟是時間已經接近收假時限,收假名單上的那名新兵卻遲遲沒有出現。

        我看手表,已經快要九點。

        看來他要逾假了!

        輔導長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回到輔導長室馬上就找電話打給那新兵。

        沒接,連續打了好幾通都沒接。

        接著他又換成打家裡的電話,這次接通了。

        接電話的是那新兵的父母,我在一旁聽輔導長在做溝通了解情況,看來那新兵很早就出門,只是不曉得跑哪裡去了。

        這下子輔導長真的急了,要我找出那新兵的大兵日記,從上面的親友資料看能不能找到人,他自己則是去翻個人資料,兩邊進行,務必要找到人。

當兵的逾假和做學生時的遲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遲到最多是留校察看,逾假則可能是逃兵,甚至能判軍法。

        九點早就過去,逾假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全連,依舊是找不到他,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的朋友覺得莫名其妙,連長同樣很快就知道事情不妙,哪怕在休假也趕回連上坐陣。

        營部戰情打過來催收假人數,連長含糊其詞,想要盡可能的拖延時間。

        不過一直到全連就寢前那新兵都沒有歸營。

 

 

隔天休假,輔導長在離營宣教時是三令五申得要休假組長掌握每個人的動態,要定時回報,絕不能逾假。

        那新兵依舊行蹤成謎。

        按照規定,逾假一天以上發佈離營通報,超過三天得由憲兵單位協尋,回營則送輔導教育,超過六天以上則由軍檢署告發逃亡,得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營長一大早就到連上,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嚴重,就連說起話都壓低音量。

        在我休假離營之前那新兵都沒有歸營,之後的發展室等我回來後才從別人口中知道。

        那新兵原來是對歸營感到恐懼,出了家門後到處閒晃,因為怕被罵不接手機,就這樣拖了一天,一直到隔天下午才返營。

        當時候離營通報差一點就到高司單位,是連長用關係才抽掉文件,因為這件事情他沒少被營長責罵,看樣子他的晉升是越來越難。

       

 

        詹仁成與一干平常欺負那新兵比較兇的人都被輔導長嚴重警告,他們甚至在輔導長室內起衝突。

        當時候在搬軍械,不少人都聽到兩人的對罵。

        「我叫你們安分一點是很困難嗎?是非要我開你們簽呈就是?」

        「輔仔,你叫那傢伙長眼一點,不要以為逾假就很了不起,他是來當兵,這裡不是托兒所。」

        「你說什麼!」

        「我說叫他給我注意一點,全連都想弄他,就連連長都看他不順眼,他以為他是誰啊!」

        接著是拍桌的聲音,「詹仁成!沒有的事情不要亂說。」

        「本來就是為什麼不能說?」

        「好,我不管你怎麼想,現在開始你們不准接近他,只要再被我聽到風聲,一次禁一天假,聽到沒有?」

        「對啦,你們軍官最大,就保護義務役就好,我們不是人啦。」

        接著門被從裡面關上,模模糊糊的聽不清楚在吵什麼。

        值星官這時候出現,驅趕的說:「不要整天八卦,堵住路了,快去做事。」

       

 

不曉得最終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只知道到後來詹仁成等人沒再針對那新兵,大家都把他當成空氣人。

沒有人去招惹他,他似乎也樂得輕鬆,大家彼此相安無事。

        後來那新兵真的跑去精神科拿了張憂鬱症的診斷證明辦理停役,輔導長拿到之後沒多說什麼,只表示會找參一盡快幫他處理。

        原本連長一直試著把他調到別單位,這下子他也省得麻煩,知道他要停役的消息後大部分的人是如釋重負,這顆不定時炸彈總算是要走了。

        退伍最大,這個不成文的規定讓那新兵過得比以前好的多,有什麼事情也不會找他,分配給他的盡是些輕鬆的工作。

        精神疾病停役處理的速度很快,也可能是大家巴不得他趕快走,只不過一個多星期,那新兵就準備踏出營門。

        看著他進來,又看著他出去,每個人都不曉得該說什麼,或者什麼也不想說。

        按照慣例,當有弟兄退伍的時候大家會送他到大門,一路上好好聊聊,互道珍重再見,但是這次大家走得很沉默,輔導長講得幾句玩笑話更讓氣氛格外乾澀。他也明白這裡沒有一個他的朋友,唯一勉強算半個的也只有王逸彥學長。

        在那新兵收拾好行李要離開時,王逸彥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保重,期待能看到你導的電影。」

他伸出手說:「謝謝。」

        王逸彥學長同樣伸出手來握手,笑了笑。

        我作為大門哨長拉開鐵門,要讓他出去。

        在鐵門前,那新兵停下腳步對連長說:「連長,那次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讓子彈上膛。」

        「沒關係,都過去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逾假,我只是真的很怕回來這裡。」

        所有人沉默,只有輔導長輕輕拍了他的肩膀,說:「事情都過去了,不要放在心上。」

        那新兵又說:「我真的也想和大家處得好,只是……就是沒辦法。」

        沒有人接話,事情很複雜,既然都要結束,也就無須糾結。

        「我可以在拿拿看槍嗎?」

        在經過那次的上膛事件後,連長吩咐不准任何人把槍械交到他手上,也因此他在營期間幾乎沒什麼碰到槍。

        連長點頭。

        持槍哨兵把槍遞了過去。

        那新兵先是掂了掂重量,然後在所有人詫異的眼光中,他拉了槍機把子彈上膛。

        最先回過神的是連長,他驚慌的說:「你做什麼?」

        那新兵熟練的撥開保險,我突然想到之前好像聽說他在美國的時候蠻喜歡玩槍。

        看到這陣仗,所有人都慌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這個哨長手摸向電擊棒,卻是不敢上前。

        輔導長上前一步,舉起雙手,輕聲說:「把槍放下,放下槍。」

        那新兵搖搖頭,說:「輔導長你說過,軍營裡的事情就留在裡面,別帶出去,之後大家就兩清了,可是我不甘心,這不公平。」

        「別幹傻事。」連長說。

        看他持槍,大家都怕事情往最糟糕的情況走去。

        「別怕,我沒有要射殺誰,我只是要這樣。」

        那新兵槍口朝天,扣下板機。

 

        碰!

 

        「這樣就公平了。」

        看到槍口的火光,我似乎看到一股鬱悶、一股憤怒傾洩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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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燼霖 Goddar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