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這裡是陽光明媚的墾丁。
簡單的行李打開攤在床上,暫時沒有收拾的打算,這間房間的位置沒有對不起它的價錢,陽台外看出去就是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帶著鹹味的海風拂來,因為台北都市快節奏步調而繃緊的神經,稍稍的鬆開。
房間是單人房,這次的旅行只有我獨自一人,突如其來的心血來潮加上碰巧看到網路上墾丁民宿有打折的資訊,沒有多想,又或者潛意識裡想要來一次逃離,我來到這個作為北部學校畢業旅行常備案的墾丁。
沒有什麼計畫,也沒有特別想去哪裡,如果當時看到有空房的是花蓮或是台東,地點大概就會換到那,就是這種程度上的隨意,重點不是到哪裡,而是這個行為。
並不是說台北如同監牢的讓人難受,又或者壓力龐大到不離開不行的地步,老實說,相比墾丁的熱帶陽光,我對於台北潮溼的天氣反倒是情有獨鍾那,大概就是習慣,一種對於熟悉事物的依賴。
作為從小到大成績不錯但又不是特別出眾的男孩子,除了稍微會讀書之外沒有其他長處,安安穩穩的活了二十六年,在各方面都不高不低,賺得錢足以餬口卻談不上成功,學問不俗卻沒有作為,要說有什麼值得說嘴的,那可能就是有位可愛的女朋友,為此我也許花完了我畢生的幸運,不過現在看來是個合算的交易。
叮叮噹、叮叮噹……
像是玩笑話般的聖誕款手機鈴聲,對於氣溫並沒有起上實質降溫的作用,只是女朋友的個人偏好,照她的話,就是聽到她打電話來就要像小時候聖誕節期待聖誕老人那樣興奮,當時看到她洋溢著喜悅的表情,我實在沒辦法告訴她,我從小就不相信半夜有會偷潛進別人的紅衣怪老頭。
對我這次心血來潮的旅行,她大概也感到奇怪,畢竟我平時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
「哎,你到墾丁了嗎?」聽她手機的背景聲音,她現在應該是在上班,充滿車水馬龍的吵雜聲,與我身處的休閒風情大相逕庭。
「剛到房間,行李還丟在床上,真希望你可以過來幫我整理。」
「那你幫我上班,我幫你去墾丁怎麼樣?討厭鬼。」
「你的工作我可做不來,一想到要整天面帶笑容面對那些麻煩的客人,我就想要直接拔腿直接走人。」
「呵呵,那可不行,你還要養我呢。」她的笑聲如銀鈴那樣悅耳,即使只是聲音我也能想像到她現在嘴角肯定上揚露出虎牙。
「虎牙露出來了。」
「哎呀,咬你噢,啊,經理過來了,想你噢,拜拜。」
「拜拜,別偷懶了。」
喀,手機掛斷,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我最後說的話,有的話現在肯定在心裡偷罵。
旅行總是讓人心情愉快,我想著等一下要不要去海灘走走。
現在既然手機都拿了出來,不如再多打幾通電話,首先先撥給自己的父母,出門在外,報聲平安是做人家兒女的本分。
稍微遲疑了一下,再來打給自己的指導老師,為自己一再延宕的博士論文找出一個好的藉口,雖然說彼此都心知肚明寫不出來是因為學識不足,可是做為合格的成人,彼此為真相找出一個相對大家能接受的理由,算是某種社交禮儀。
比起收拾行李,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型電腦才是當務之急,這可以說是身處網路資訊時代的悲哀與喜樂,被自己要創造的東西給控制,人類就是如此奇怪的生物。
坐到椅子上,等著電腦開機,這短暫的空檔用來眺望海景,整個心都沉靜了下來。
來之前就確定過無線網路,速度不錯,首先上臉書打卡,回覆下朋友有趣的貼文,再來是收信,最後檢查MSN和Skype上的留言,一連串做下來也花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明知時間就是這麼浪費掉,間接導致論文一直趕不出來,可網路堪比三級毒品,而我就是病入膏肓的毒蟲。
捲動滾輪,因為是暑假,很多朋友都在Skype線上。
大學的同學、研究室的夥伴、救國團時認識的朋友……
「咦?」
我的名字顯示綠色上線,難道家裡的電腦忘了關機嗎?
我這輩子還真沒撥視訊給自己過,手機輸入自己的號碼會打不通,抱著和旅行時寄明信片回家一樣的心情,我撥了通視訊給自己房間沒關的電腦,回去看到會有種很有趣的感覺吧。
嘟—嘟—嘟—
接通了。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我房間有人?是誰?唯一有鑰匙的出了我房間的只有我的女友,不過她應該正在上班才對阿。
箭頭拖著線轉圈,幾秒後,畫面跑了出來。
畫面上的人是我。
是那張看了二十六年的我的面孔。
這畫面讓我不禁發愣了幾秒。
是自拍鏡頭?
我在鏡頭前面晃了晃手,沒有反應,但這畫面上的人是我沒錯,我還沒眼花到認不出自己的長相。
從後面有敞開沒有整理的衣櫥來看,地點我是在台北的房間,難道說Skype有隱藏功能當自己撥給自己會跑出之前偷錄的影片?是還沒有人發現的彩蛋?
如果是的話,那我等一下要馬上上PTT發表這個重大發現,肯定會被推爆。
抱持有趣的心情,我等著接下去的發展。
「嗨。」畫面中的我說話了。
原來我的聲音聽起來是這樣子,人的耳朵不經過錄音媒介其實聽不明白自己的聲音,我的聲音聽起來意外低沉,蠻有磁性,心裡有些小開心。
我沒回應,打算看這段影片有多長,從髮型和眼鏡來推敲應該是沒多久以前。
「喂!幹嘛不說話,不是你打給我的嗎?」
不太記得我是和誰通話的時候說過這段話。
「喂!看你的樣子應該是我沒錯吧,真是活見鬼。」
這句話讓我的腦袋一下子轉不過來。
「喂!」
「你說什麼?」
我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像是無法從對方上一句話的字詞組合成合理意義那樣發問。
對方笑了笑,用我的臉。
比起我的驚愕,他似乎從容得多。
「我是說,你是我沒錯吧,呆頭呆腦的樣子,原來我驚訝的時候表情這麼愚蠢,真讓人丟臉。」
「什麼?」
腦袋亂成一團,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情形絕對不是預錄的影片,難道是誰的惡作劇?
我把臉更貼近電腦螢幕,左邊的眉毛因為小時候縫過針有留疤,下巴有顆痣,根據我女友的說法,我在心懷不軌的時候露出笑容時左邊嘴角會比較高。
不會錯的,那張臉是我不會錯的。
可是……
「我是說雖然不可思議,但看情形我們兩個是同一個人沒錯,至少我不覺得有誰會在這個時候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另一個我似乎很快就接受現在的情況,在包容力上面我輸了一大截。
「……可是怎麼確定?」
「不然這樣,我分享點我的小秘密給你聽,你看是不是真的,小學五六年級時暗戀坐在隔壁的馬尾女生,第一次約會是國三,前天晚上還因為太緊張在房間裡走個不停,現在想起來真的有夠丟臉,第一次上床是大學二年級,對象是當時的女朋友,因為太緊張表現得很差,結果好幾天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大學讀政大,別人都以為我喜歡喝啤酒,但其實我最喜歡的是伏特加配上海鹽和檸檬,曾經很憧憬文藝青年,偷偷投過小說稿,不過因為沒入圍,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
螢幕中的那人肯定就是我本人無疑,剛才說的事情哪怕是世界上最頂尖的調查局也不可能查得出來,除非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跑進我的腦袋裡。
不過,這是多麼荒唐的事情!
竟然有另一個我在我的房間用著我的電腦和我用Skype視訊!
被這超現實的場面弄昏,我決定暫時停下所有動作。
視線移開電腦,望向陽台外的碧海藍天,感受墾丁的熱情氣溫,深呼吸,再轉回來,螢幕理的另一個我依然笑臉吟吟的看著我。
「很奇怪吧,是不是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病發作?懷疑自己活在幻覺裡面?不,也許神經錯亂的是我,機率還不低,哈哈哈,我們可正在conversation,別讓我一個人自說自話,出聲啊。」
不是幻覺,應該。
「呃,我腦袋很亂。」正確來說,我的腦袋好痛。
「我可以理解,畢竟我就是你嘛,哈哈哈哈。」異常的開朗,螢幕裡的我似乎充滿正面能量,很能接受現在的處境。
記得以前曾經看過一部電影Flight club,台版譯名是搏擊俱樂部,裡面的主角在無意識中創造出一個自己想像的完美人格,看到螢幕上爽朗的自己,我不禁產生這種混亂的想法,也許我不過是精神失常。
沉默,像是要用來吸收現狀、了解現狀的暫停。
從畫面來看那個我正興致盎然的望著螢幕,眼球上下掃動,偶爾在鍵盤上敲字,看起來是在做我剛才的例行公事,又或者說是在舒緩毒癮。
「難得有這個機會可以和自己面對面的,你不打算聊聊嗎?」
另一個我開口說,同時對鏡頭,也就是我露出微笑。
我喉嚨乾渴的想要找水喝,可是這個房間桌子裡唯一得一個熱水壺卻壓不出水來,這令我感到煩躁。
「不要緊張,現在的狀況雖然奇異,但也還不到失去分寸的地步,自己和自己聊天,就一個人而言應該是正常不過的事情才對,捫心自問,這成語不就是闡釋這個道理?」
畫面的背景拍攝到桌上常用的黑白色馬克杯,自己這說風涼話的模樣著實有些討人厭。
「行李,行李裡應該有水才是,我習慣這樣。」
聽到我自己的建言,果然,隨身攜帶的水瓶裡還有一半的水量,因為從台北到墾丁,裡面的水也因為染上當地風情而微微發熱。
水不單解渴,做為附帶效果也冷靜了發昏的腦袋,正視螢幕裡有個正在微笑的自己這個真實現象。
「你不覺得奇怪嗎?現在這樣。」
我疑惑,我和他,為了區別果然還是得用到其他人稱,假設是同一個人,那麼在對於一件事情的反應上不應該有太大的差別,沒道理我感到喘不過氣的驚訝時他會這麼好整以暇。
「不,很奇怪,我從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只是對我來說,這種程度的事情已經無法勾起驚訝這個情緒。」
這種程度?
對於這個發言,我抱持著疑問。
「我不是你嗎?那我們應該有相同的反應才對吧?」
「我是你,這點是可以肯定的,生理上我們完全相同,但是在心理上,從某個點之後我們兩人就不再一樣。」另一個我如是反問:「做為界定,誰是誰究竟是得看那個人的心靈?亦或是肉體?又或者是兩者都要?」
自我這個命題從古字今都沒有退過流行,只是能在物理上和自己談論自己的,我可能是古今第一人。
「我認為是兩者都是。」
「我也是這麼想,那就不存在自我,或是說只有每一個瞬間產生又瞬間消滅的自我,那樣說來我們兩人並不是同一個人,雖然相似卻不一樣,只不過是很像而已,我思故我在的我也只是某個當下、某個瞬間。」
「是從什麼點之後分開了?」
我慢慢的能夠冷靜下來,姑且不論是什麼原因造成現在這個現象,但現象正在發生這點至少不會錯。
我們兩人有某種程度的不同也錯不了。
「關於這點……你覺得呢?」
把問題拋了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從另一個我身上我感覺到不同於自己的空氣,笑容和我的笑容不同,可能只是非常少許的不同,但那個我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興味。
讓我聯想到古羅馬鬥技場邊上的貴族。
「你人正在用我的電腦,這一點應該沒有問題,所以說你人在台北?」
「正確。」他簡短有力的回答。
「你一直都存在?」
「在我的記憶裡,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存在,如果沒記錯的話啦。」
「那為什麼我們直到今天才碰面?為什麼之前沒有發生類似的事情?」比起發問,這段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平行時空?」我問道。
「關於這點我也不知道,我人在台北,在電腦開機沒多久,泡了一杯咖啡之後,突然有通從我的筆記型電腦打來的視訊,疑惑了一下,按下接受,事情的經過大概就是這樣。」
「所以筆電在嗎?房間裡。」
「在。」他轉身彎腰,與我現在用的同樣的一台酒紅色筆電出現在螢幕裡,上面貼有女朋友貼的小貓貼紙,在鏡頭前晃了晃,「沒有開機,也沒有被誰使用著,說不定你是住在裡面的精靈,摩擦三下就會跑出來。」
我平常會開這種沒勁的玩笑嗎?
算了,所以說在台北的我和現在的我並沒有衝突,同樣的兩個人,不,照他的說法我們並不一樣,從語調來看我們也不太一樣,那個我的異樣感覺越來越強烈,和我所認知的我越行越遠。
「你人在墾丁?」
聲音從螢幕喇叭傳出,突兀的問,笑容停下來的問,畫面裡舉到一半的馬克杯停在嘴唇的位置,遮住半個表情。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在墾丁?」我承認後反問,難道說分歧點是在決定去墾丁的時候?
可是看著那張熟悉的臉,表情感覺好像不是這回事。
「因為你身後的窗台……」
話沒說完,他的聲音變得微弱,好像有什麼念頭讓他必須把說話的精力轉移過去,喃喃自語。
「喂!」
對於我的叫喚他沒起反應,整個人陷入某種無法被打擾的狀態。
這種狀態一直維持了幾分鐘。
這讓我莫名的感到焦躁,他似乎掌握到了甚麼我所不知道的線索。
他抬起頭,好像看到非常可笑的事情那樣的笑了,由於視線隔著網路線落在我的身上,被這種眼神瞧著,我連應付用的微笑也掛不起來,那種笑容令人感覺不到溫暖,在熱力四射的墾丁也飄出一絲涼意。
「怎麼了?」
起了不祥的預感,我不安的問。
「你相信神的存在嗎?」
跳離交談節奏的問題,彷彿剛才討論的是神學一般,是這樣突然沒邏輯,又或者只是我無法理解其中的邏輯。
沒等我回答,他自顧自的說:「不,我知道你不信,你知道嗎?就在剛才,我相信這世界有神,而且不是大家以為的那種善良閃耀光芒會拯救世人的神,是那種高高在上把眾生視為螻蟻的存在,我們人啊,其實只是祂們的消遣,是茶餘飯後的笑料。」
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會突然有這樣的言論,只能靜靜的聽著,總覺得他似乎想要吐露出些什麼。
「你很可憐,真的,比我還要可憐。」
完全無法理解的宣言,只是誠懇的難以被認為是在撒謊。
「什麼意思?你知道了什麼嗎?」
「哈哈哈哈。」
畫面裡的我笑的前仆後仰,印象中我這輩子還沒這麼笑過,只是這笑聲讓人連接不到歡樂,反而蘊藏著深深的嘲諷與悲哀。
墾丁之行究竟是怎麼了?也許是被這笑聲感染,我的心底也潛進陰影,也許旅行這個決定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笑聲整整持續了五分鐘,一直笑到下氣接不上來,轉變成粗粗的空氣聲,才停了下來,與笑聲不相符的,也許畫面不夠清晰,我隱隱看到另一個我的臉上有兩行反光的水痕。
「你不覺得好笑嗎?」
「我不知道你在笑些什麼,即便我是你,我也不曉得。」我的口吻裡有著明顯的強裝鎮定,「你想解釋一下嗎?」
「你當然不曉得,不過沒關係,我會告訴你。」話鋒一轉,他再次跳躍了話題,說:「你知道刀口上面的洞是為了方便切割而存在的嗎?」
我沒作聲,因為這個問題本身沒有意義,重點是另一個我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
「就是切肉的時候肉比較不會黏在刀上,好像是利用了壓力還是空氣力學之類的原理,小小的洞卻解決了無數廚師的煩惱,真是了不起的發明。」
口氣裡有著某種像是沙漠上方蒸氣扭曲的不真實感,不像是謊言,卻帶有恍惚,彷彿是有什麼幻想的成份撞進現實裡頭。
我皺眉。
「昨天晚上啊,我等在老師的那台銀色TOYOTA旁邊,一直等到晚上九點,他才從實驗室離開,說起來他的確是個認真的好老師呢,不過畢竟是晚上,看到有人接近他兩所當然的提起戒心,不過認清是我後就放下心了,開口問說我這麼晚怎麼還在學校裡,掏出口袋的鑰匙,背對著我打開車門。」
停頓了一下,他似乎在回味那段經過,像是喝了一口上好的葡萄酒,在唇齒之間慢慢品嘗那樣。
「然後我拿出準備好的刀,就是刀口上面有洞的那種,直直的刺進去,就在腹部,你應該看看當時他的表情,活似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雙眼瞪著老大,嘴巴好像想要說什麼,抓著車頂,跪到石頭地上,血染紅他的白襯衫,流下來變成一個血窪,我把刀往上提,就像日本武士切腹那樣,嘩啦嘩啦的,腸子都掉了出來。」
受到自己話語所魅惑,畫面清晰的浮現眼前。
心臟砰砰的跳,老師的臉龐從和藹、訝異到不可置信,從是個大學生的時候就一直受到照顧,現在卻聽到他被殺害的消息,而且還是自己動的手。
我不想相信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某些心底很重要的東西綻出裂痕。
「當然,為了不被逮道我事先調查了路線,也沒留下指紋,被抓到的機率不高,不用擔心。」用專家一般的口氣,我的聲音這麼說著。
「你說的是真的嗎?」
比起和自己對話,自己殺死了老師這件事情完全脫離了現實。
心理上不能接受,喉嚨也是一陣乾渴。
像是在嘲笑我的激動,螢幕裡的我沉穩的反問:「你覺得自己是那種會開這種無聊玩笑的人嗎?」
不是。
兩個字把自己打入深淵,被自己打入。
沒給我喘息的空間,螢幕裡的我繼續以不是殺人兇手該有的飄飄然口吻,說:「今天我準備了更多的工具,鋸刀、老虎鉗、生魚片刀還有繩子和木棍,地點就在這個家,不過為了不要弄髒這裡我選在廁所。」
下一個犯案預告?
「吶,我一直在想,老虎鉗為什麼叫做老虎鉗?是不是因為以前是被牙醫拿來拔虎牙的關係?說不定真是這樣,沒關係,等一下就知道為什麼了。」
「你別亂來!給我住手!」
我大吼,房間外傳了盤子還是什麼東西掉到地上的聲音,不過我現在什麼也管不了。
「別這麼激動,clam down,她是我的女朋友,噢不對,是我們的女朋友,所以事情還可以商量,不然……先從拔指甲開始好了,先聲明,拔虎牙這點我不會退讓。」
「你瘋了。」
我這輩子很少有機會這麼篤定,我不相信那個扮成我模樣傢伙說的蠢話,「你瘋了。」
「是我們瘋了。」
在我們這兩個字加上重音,對於這一點,他的眼神似乎格外認真。
「你不是我,我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子的事情,你是瘋子,我不是。」
「我很愛她,和你一樣愛。」殺人兇手拿起馬克杯喝了點咖啡潤喉,看到這個動作讓我的喉嚨更加乾涸,「不過我要殺她,就是你也阻止不了,不,應該說,就是因為是你所以才不會阻止。」
不行,他完全瘋掉了,如果真的讓他把我的女友帶進門內,頂著我的臉,用我的聲音,那事情恐怕會就如他所說的發生。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總之先打一通電話叫她絕對不要到我的房間,在最常使用的號碼欄第一欄按下撥號鍵。
嘟—嘟—嘟—
「她現在應該是在搭車,我快等不急了。」
瘋掉的殺人兇手用像是小孩子歡迎聖誕老人的口氣,手舞足蹈,與血腥發言形成強烈對比。
打不通,總之留下一封簡訊。
內容就寫絕對不要相信我,不,這樣很怪,就寫絕對不要到我的房間去,絕對不行。
看著訊息成功傳送出去,心裡稍微鬆了一口氣。
啦啦啦啦~
螢幕裡的殺人兇手哼著歌,快樂無比。
我思考要怎麼解決問題,現在有一個我,姑且不論是不是真的,他人在台北而且已經殺了我的老師而且準備再殺一個,不管怎樣我一定得阻止他,哪怕他其實是我心裡一部分衍生出去的,或是其他更奇怪的現象所造成。
報警?不,先不論人民褓姆的可信度,但報警逮捕自己怎麼樣都只會被當成惡作劇吧。
等等,不對,有問題。
剛才一不小心就被那個傢伙說的話給牽著走,明明我不久前才剛和老師通過電話,他說老師是昨天被他殺的,時間上完全兜不上啊。
為了保險起見我又撥了一通電話給老師。
「喂,怎麼了嗎?」聲音不是很高興,這個時間點他大概是在上課,但無疑的,是他本人沒錯,活生生的,一點也沒有慘死的跡象。
這讓我繃緊的神經豁然鬆開。
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搪塞,我掛上手機,用如同足球比賽中場時反敗為勝,我用興奮的語氣對螢幕另一邊的騙子,說:「騙子,不管你是誰,為什麼待在我房間,為什知道那些事情,但顯然你剛才說的話都是騙人的,老師好好活著,我剛才打了電話過去,聽那音量至少還可以活個幾十年沒問題。」
對我直接了當戳破謊言的話語,他沒做出任何反應。
依然保持著雀躍的愉悅,繼續他之前的話題。
「父母擺在最後,畢竟世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最親近的人,在這之前我打算放進幾個朋友,當然只有好朋友,三到五個應該差不多,太多就顯得浮濫了,不行不行。」
「瘋子。」
這個人瘋了。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釋現在的狀況。
就算排出他是其他人扮演我的這個可能,就算他是幻覺又或者是我靈魂的某個片段,他無疑的瘋了,陷入自己以為的世界裡面。
「瘋子。」
像是勝利宣言一般,我再次重複。
「我瘋了,我想是的,最起碼我還有這點病識感。」他出乎意外的坦承。
「你到底是什麼?」
雖然解決了他之前說的盡是些胡話,但他為什麼存在這點一然沒有解開。
「我是你,毫無疑問的,我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在某一點分開了。」他重複之前的話,強調了『某一點』三個字。
「某一個點?」
「這是神的惡作劇,是神的惡趣味,我恨祂,我詛咒祂。」
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無比的惡毒,我不曾真的恨過什麼,我無法理解這背後的意義。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說清楚一點。」我被他毫無邏輯的論述搞得一團亂,怎麼和神扯上了關係?
「打電話給我,不是Skype,是我房間的電話。」
他沒有正面回答,但做出了明確的指令,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這辦法?
我從手機電話簿的最下面找到我房間的電話,撥出。
鈴—鈴—鈴—鈴—
打不通,電話就在桌上離電腦沒多遠,但畫面裡的我就是沒去接,「你撥了?」
「對。」
畫面轉動,看得出來是鏡頭被移動,晃動,從人轉到桌上,桌上我的房間電話沒有響出聲音,數字鍵上也沒有發出來電時的亮光,可是手機裡確實的發出等待拿起話筒的嘟嘟聲,就像是在叩門,可是眼裡的門卻毫無動靜,就好像是敲錯了門。
「我是你,我殺了老師,打算繼續殺人,你打電話過來,這些都是真實的,沒有半分虛假。」
「可……可是…為什麼?」
我完全給搞糊塗了,怎麼會……
這次畫面裡的我展現出良好的耐心,「你是問我為什麼殺人?還是為什麼會出現現在這種狀態?又還是問電話為什麼沒響?」
問題無解的占據我所有思緒,剛才認為對方說謊的想法變的薄弱,什麼我無法理解的東西正在擴散。
「電話沒響,因為你不是打到這裡,為什麼會出現現在這種狀態?我不知道,至於我為什麼殺人?因為我無法忍受。」
「等等。」我的手抓痛了我的大腿,我似乎隱約抓到了甚麼,說:「慢慢講,到底是怎麼了?」
「七月十六號我去了趟墾丁,待了兩天,之後我就回到台北,然後事情發生了。」
這句子裡有個很重要的線索,「七月十六號?不就是今天嗎?可你……」說到一半,所有不對勁的地方都豁然開朗,都連成了一條線。
「對,今天是七月二十三號,你是一個星期前的我,又或者說,我是一個星期後的你。」
時間軸區分開來,這一切就都說得通。
為什有另一個我在我台北的房間?因為二十三號的這個時間我人在那裡。
為什麼老師還活著?因為他的死是發生在二十二號。
為什麼打電話過去沒有人接?因為在十六號台北我的房間裡面沒有人。
從以前就看過很多跨越時間的電影小說,可是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遇到得一天,更沒想過未來的自己會告訴我自己,在未來的我是名殺人犯,而且僅僅只是一個星期之後……
「為什麼?」
我有氣無力的問,像極了個正被宣判死刑的犯人,我已經相信了這一切,是如此合理。
「你不會想知道的,我沒辦法告訴你,我無法經歷兩次,不行,不行,一次就讓我發瘋,我現在告訴你的話太殘忍了,太殘忍了,就連回想我都不願意,我不能說,你不會想知道的,該死的神,為什麼要讓我…過去的我見到我現在的模樣,該死的、該死的……」
陷入歇斯底里,未來的我自言自語的怨恨著、害怕著,有什麼很恐怖的東西攫住了他,手指在臉上都快要抓出血來。
現在我才注意到未來的我臉色很蒼白,病態的白,剛才表現出來的愉悅是精神瀕臨崩潰的反逆。
注視著他的模樣,我看到的是自己不久後的未來。
瘋狂、脆弱、殺人兇手。
此刻望向窗台,墾丁的陽光依舊明媚,大街上傳來充滿生氣的吵鬧聲,波濤聲以很悠閒的頻率拍打著沙灘,一切都是這麼的美好,但是我卻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溫暖,不只如此,我的四肢顫顫發冷,背脊凍僵,可能連血液也冰凍住了,或者在更裡面,就連靈魂也窒息。
「未來的我,你在墾丁的時候有接到這通視訊,來自更未來?」
他搖搖頭,大口的喘著氣,宛若剛從海裡撈起來,渾身大汗。
「是嗎……?」
叮咚、叮咚。
是電鈴聲。
不是我的房間,而是從另一邊傳過來。
「小慎,開門。」
是我女朋友的聲音,正確來說是一個星期之後的她,她挑了一個最不妙的時間點。
「來了。」
未來的我從椅子上跳下來,先是從桌子底下拿出一些東西放到櫃子裡,然後才去開門。
「真是的,你怎麼這麼慢?」
從畫面的角落我看到她撒嬌的抱著我,她很討厭我因為甚麼事情忽略了她,這點尤其可愛。
「在和一個很特別的人聊天。」
「很特別的人?」
「你可以坐到我的位子上,他一定也想和你聊聊。」
「這樣好嗎?」
「坐吧,乖。」
很熟悉的面孔,已經交往了四年多,再過兩個月就滿四年,我手不自覺地摸到螢幕上面。
「嗨,我的是小慎的女朋友,我該怎……?」
她注意到了,我的模樣和她身後的男朋友一模一樣。
「……快逃。」
一條沾了乙醚的毛巾摀住她的口鼻,她怎麼樣也想不到,她的男朋友,也就是我,會想殺她。
「好了,人到了,過去的我,你稍等一下,我去準備一下工具。」
首先,他把她的手腳用膠帶綁在椅子上,然後把椅子用膠帶和熱熔膠給固定在地上,關上窗戶。
「唉呀,我忘了這裡的隔音不好,拔牙齒的話又不能把嘴巴塞住,真是的,你以後要注意到這一點噢。」
我已經完全無法反應,就這樣看著眼前荒謬又殘酷,從未來傳來的殺人現場,兇手是我,被害人是我的女朋友。
「好了,現在給你選,你要我先剪掉她的耳朵還是鼻子?」
我根本不可能回答,光是注視螢幕就耗盡了我的每一分氣力。
「沒反應?喂,算了,真是無趣的傢伙,那就從耳朵開始好了,人有兩個耳朵這件事情本身就挺多餘的。」
用辦公室在用的剪刀,一點也沒有遲疑,剪了下去。
我彷彿能聽到剪刀喀嚓喀嚓的聲音,鮮血順著剪刀流了下來。
被劇痛給驚醒,我未來的女朋友像是不明自己身處的情況,嗚嗚的叫著,拼命的掙扎,當未來的我把耳朵放到她的眼前,我很明顯地看到了她眼裡深深的恐懼。
「接下來哪裡好呢?」
嗚嗚嗚。
隔著電腦螢幕,我非常無力,甚至連大聲嚷嚷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看著瘋狂的我用剪刀、美工刀、水果刀、螺絲起子、老虎鉗,緩緩的,緩緩的,卸下她的皮肉,像是在尋找其中的靈魂,剝除一切障礙。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的雙眼就模糊流淚,不停的流,我注意到在畫面裡的他和她也都在流淚,滴答滴答。
耳朵之後是鼻子,都被剪下來擺在桌上,血淋淋的。
然後是左眼,被螺絲起子給刺穿,她痛得不停痙攣,未來的我必須跨坐在她身上才壓制得住。
從開始一直到她失去心跳,花費了超過十三分鐘的時間,整間房間就連同攝影鏡頭被沾了血。
已經沒有他和她,只是一具屍體和一名殺人犯。
未來切斷了連繫,到最後未來的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關掉了Skype。
闔上電腦,究竟是神還是惡魔?又或是其他什麼不可解的原因讓我和未來見上面,全部都已經無所謂了。
我只感到顫慄,徹頭徹尾的顫慄。
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是她專屬的電話鈴聲。
我接起電話,是個非常熟悉又非常想念的聲音,「喂,怎麼了?為什麼要我絕對不要到你的房間?」
「沒事了。」
「才怪,你的聲音一點都不像是沒事了的樣子,怎麼了?你人不是在墾丁嗎?」
閉上眼睛,我試圖讓這聲音毫無干擾的在腦裡迴響,然而在我腦袋裡,依舊放映著方才殘忍的殺人現場。
兇手是我,被害人是我正在通話的她。
喉嚨好乾,我發現我在發抖,生理和心理上都是,聲音也是。
「我……好怕。」
「怕?怕什麼?」
「我好怕回去台北,我好怕兩天後,我好怕未來,我會瘋掉,我好怕、好怕、好怕……」
「喂!你再說什麼?怎麼回事?發生了麼事情嗎?喂!快說話阿,別嚇我,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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